第二百五十一章:第一杀,王碎山河(三)
念及此,他踉跄半步,却强撑着稳定身形,不愿在人前泄露丝毫脆弱。
身后落梅纷乱,细雪飞扬,一瓣梅蕊飘坠入他紧拧的眉心,泛着雪寂般的寒凉。
“主人……”少女踮脚,抬手欲取那瓣寒梅,却被他钳住腕骨。
他的掌心,犹胜雪般冰寒。
“去,替我去取坛酒来。”他微微偏头,梅蕊沿其鼻骨而滑落,零落至泥雪中。
有种寂灭的枯艳感。
无论是梅,抑或是他。
墨檀眼睫微颤,慌乱间抽离手腕,转身抵了抵柔软的耳垂,滚烫的。
还好墨发遮掩在颈前,没人能注意到她此刻内心的异样。
她从席间抱来一坛美酒,揭开酒封,双手高抬,奉于他面前。
上好的葡萄佳酿,酒液如盛琥珀,光晕晃曳,叫人尚未饮,便觉醉意。
主人应该会喜欢的吧……
她余光悄悄往上瞥去,见男人神色沉凝,如隔雾气一般,叫她看不分明。
她未取酒器,若在平时,洛玦歌定是砸了酒坛,训她一顿,但置身此情此景之中,他内心日益烧灼的戾气,骤然平静了下来。
他有多久,没有畅然酣醉过了?
洛玦歌单手接过酒坛,仰头便往口中倾灌,颇有几分当年折桂载酒,纵马长游的豪情了。
一口烈酒下肚,心烧得愈发厉害。
曾经,有那么一个人,愿伴在共饮长醉,酒酣相卧而眠,无关风月,只为真心。
*
情窍未开时,他一直以为,自己与姬染月,不过是一起斗酒纵马,肆意享乐的,酒肉朋友罢了。
顶多就是两人身份特殊些。
那时在周国学宫,他跟她都是那夫子最头疼的学生。
在前往周国之前,他本以为周国的公主,应该是个性情淑雅的贵女。
没想到见着真人,才知淑雅二字,实不沾边,可惜世人愚昧,皆为她容颜所惑,事事皆奉承着她,看不清此女皮囊下的隐藏着的轻狂。
“长公主殿下,当是这世间,最良善端淑的贵女了!”
这话,权当笑话听听就行。
在攻略开始之前,姬染月看完世界剧情介绍,以为胤国的五公子,小说里的大反派,定是个阴狠毒辣之人,内心黑暗孤寂,所以她最开始为他定制的,是白月光救赎向剧本。
结果剧本都构想了个七七八八,她一见着那小公子,伫立在众公子之间,亦是如光如曦般,独一份的耀眼。
得了,之前计划好的一切,全部推翻重来。
此后,她与他的种种,便全在她计划之外。
知他好骏马、好饮酒、好鼓吹。
她便寻了天下最神骏的良驹,自己骑,当然,公主的设定是不擅骑马,所以她也就在自个儿小院子里,待他一经过,就晃悠悠骑上几圈,馋他
她还搜罗了天下最香醇的佳酿,自己喝,偶尔会请顾明忆、洛弦歌共饮,学宫里的人她基本上请了个遍,但就是不请他,激他。
最后,她习了坊市里最流行的琵琶曲儿,不过她一般不自己弹,每每夜里,召几个技艺卓绝的乐姬,就在庭院里,拨弹着靡靡之音,诱他。
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吧,小公子忍不住了,直接在前往学宫的必经之路,活像个霸王似的,一腿蹬出,将她堵在宫墙拐角处,偏他生得妖异漂亮,一点也不会叫人觉得油腻。
只是脸上表情太少了些,但那双如淬冰吹雪一般的眼眸,实在叫人心折不已。
“你故意的。”
这是肯定语气,算他聪明。
“五公子不喜欢么?”她也就不装傻充愣了,笑得灿烂。
*
洛玦歌实在看不透姬染月这个人。
当他以为她是个十分攻于心计的利欲熏心的女人时,她却又是真的良善慷慨,天下人,无论王侯贵胄,还是乞儿流民,在她眼底仿佛都没什么分别。
每次陪她溜去长街玩,都是一场难以预测的旅程,倒也说不上好坏,只是同她在一起,确实是难得的舒心。
而当他以为,她是个豪迈坚韧不拘小节的姑娘时,她又能给你上演一出一秒落泪,触景伤情的纤弱敏感之态。
说真的,看个话本子而已,有什么好哭的,他不理解。
更过分的是——
“为什么要用本公子的衣袖擦眼泪?”
“嘤嘤嘤,我们不是朋友么?”她一双眼眸都快肿成了桃儿。
哦,原来这样的关系,就是朋友么?
少年望着斜阳映照在窗棂处,两个靠得挺近的剪影,唇角不自觉地扬起。
*
或许永远不通风月,才最快乐。
他虽看不懂她,但也知道,她越来越不快乐,愁绪萦身,倒是有了几分淑雅之范,却叫他怎么看都不舒服。
“你近日为何常常蹙眉?”
除夕夜,烟火照亮了少年眸光底,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之色。
“又长了一岁,只怕再也逃不掉父王的赐婚了。”她垂头叹息,玉颈微偏,是极窈窕的身姿。
赐婚。
哦,对了,她已十七,早到了要嫁人的年纪。
他刻意忽略掉心中隐秘的不欢喜,嘴上说着,“这有什么,你是公主,周王又无意让你联姻,寻个自己喜欢的——”
“你……你当真是这样想的?”她咬了咬下唇,眸光如水波轻漾,晃着他尚看不分明的暗漪。
“嫁人之后,我便再也不能随心随性而为了。”
“连游玩也——”他的话音戛然而止,他对嫁娶之事,终于有了种不那么模糊而飘渺的概念。
她要嫁与旁的男子,意味着,她从今往后,都要被冠以另一人的姓,要被束缚在另一人的领地,要摒弃少女的独立灵魂。
她将被另一个男人彻底占有,成为附庸品,往后余生,相夫教子,直至终老棺椁盖上时,墓碑前刻上一行字——
xxx之妻10x氏。
若她不是个公主,甚至连名字,都不会有被记载的资格。
少年终于感到一种,罕见的悲凉之情。
但他再开口,却也只是说,“听说再晚些会有一场大雪,你要不要随我去梅园饮酒?”
醉了,便忘了。
少年时的他,太稚嫩,只想着逃避,只贪图一时的欢愉。
又是一坛酒水被饮空,他没有醉,却也站立不稳,倚靠着梅干而坐,墨檀蹲坐在他的身旁,侧额抵于他腿骨处,静静所着他,低沉而含糊地讲述。
“那一夜的雪,跟鹅毛似的,风一吹,像千万树花开……”
姬染月